赵天子跟在我身边,枪口直接杵在我的腰眼上。身边五步之内,还有两人形影相随地跟着。
“刚刚的事情是误会,你的人跟得太紧,不让人喘口气。”我说。
“我也同样不关心那些人的生死,只关心一件事,那就是秦王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济南?他不走,又不死,我的手下就会继续骚扰,直到他离开济南为止。”赵天子说。
“我管不了别人,你逼我也没用。”我沉着脸回应。
明千樱死前的那一幕历历在目,我必须攥紧掌心里的木签子,才能勉强压制住火气。与明千樱相处的时间虽短,她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。此事无关善恶立场,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契合的缘故。
“走吧,好好吃饭去。”赵天子说。
回到桌前,赵天子神情自若地坐下,举手招呼服务生,多加一副碗筷。
大堂内人声鼎沸,所有食客都在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嚼,各种陕西方言此起彼伏地响着,充斥着我们的耳鼓。
这里的确不是个谈判的好地方,但赵天子偏偏将各种不可能化为可能,选择秦王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。
选择合适的战斗时间、战斗地点切入,就会达到兵不血刃、攫取胜果的目标。赵天子能有今日成就,就是得益于他有发现战机的鹰眼。
“今天未必是个谈判的好日子,你跟过来,我也未必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。”秦王不动声色地说。
赵天子一笑:“择日不如撞日,你说呢?”
两人对桌而坐,气势差别很大。秦王刚刚失去全部羽翼,身边只剩我和连城璧,大有乌江绝路、楚歌潦倒之感。相反,赵天子率众而临,大兵压境,有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之雄风。
“先吃,后谈,如何?”秦王问。
“边吃,边谈,才对。”赵天子寸步不让,气势咄咄逼人。
“谈——好,谈吧,你要的,我给不了。你邀我合力对抗京城燕王府,我也做不到。要知道,燕王府是太行山、王屋山,不是随随便便拖个愚公出来,就能把两座大山凿碎搬走的。你我都不是愚公,何必苦苦钻牛角尖?我知道这几年,你一直觊觎江湖第一的位子,所以燕王府就是你唯一的眼中钉、肉中刺。不过你想想,人在江湖,总得有道义、原则、侠气、立场吧?如果总是谁拳头大谁说了算,那还有秩序和王法吗?你想当老大,急不得,总得能服众才行。我可以断言,就算你近几年内纠合中原各大势力,‘倒燕’成功,你也绝对成不了老大,到时候七王之后不一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,又会掀起一番江湖厮杀。赵兄,别好高骛远了,现在的中原和风吹舞,民众安居乐业,是几百年来最美好和谐的盛世。我们江湖人也该歇歇了,何必平地再起波澜?”
秦王侃侃而谈,眼中的疲倦之色隐去,眼神变得澄澈明亮起来。
我斜对着他,认真听他说话,眼神不自觉地停留在他脸上,忽然觉得,当时从沈镜的“祈福之镜”中看到的虚像,竟然有七分长得像秦王。
平心而论,秦王的面相很不错,脸型瘦削方正,五官比例协调,眸子颜色黑亮,嘴唇线条饱满,有相书上记载的“封疆大吏之相”。
那种面相,适合握刀、握笔,举手投足之间,掌控千万人生死。
凡是这种人,外表和内心都是截然分开的两种状态,任何时候都用一层坚硬的壳子,把真实思想罩起来,让敌人和朋友都无从捉摸。
“我只要你,陪我一起‘倒燕’,并不要你做其它事。是成是败,我自己一个人担着。实话告诉你吧,我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,从上到下,黑白两道,全都安插了我的眼线。你若是现在就答应我,十日之内,燕王府必倒。”赵天子斩钉截铁地说。
油泼面、臊子面、裤带面、辣油馄饨、肉夹馍全端上来,连城璧并未因赵天子不请自到而愠怒,反而恭恭敬敬地将第一碗油泼面放在对方面前,然后才把臊子面端给秦王,把裤带面端给我,最后将辣油馄饨留给自己。
“请吃面。”秦王举筷邀请。
赵天子也不客气,低头吃面。
这张桌子的长度为六尺,宽度为三尺稍多一点。当赵天子埋头吃面时,浑身所有空门全都暴露给了秦王。只要秦王出手,三秒钟内,赵天子当场必死。
我望了连城璧一眼,她的右手握着汤匙,左手已经按在腰间,双眼紧盯着赵天子的头顶百会穴。
大堂里的嘈杂声突然变得极其遥远,晃动拥挤的人群全都变成了虚化的背景。此时此刻,我眼中只有连城璧的左手与赵天子的百会穴。
“一刀插下去——不,不必用刀,一根烤肉签子就能解决问题了。从百会穴的正中一签子插下去,赵天子必死。”
从我的角度出发,这时候不需要谈判,而是需要无所畏惧的刺客、杀手、勇士,就像当年慷慨激昂由燕入秦刺杀暴秦之王的荆轲一样。刺客从不考虑后果,只考虑自己的任务,为了完成任务,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。
我右手中握着一根木签,上面一共穿着五块泛着油光、辣椒面红光、孜然面黄光的羊肉,放进嘴里,一口就能撸掉羊肉,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尖头红柳木签。
“杀还是不杀?秦王没下令,连一个小小的暗示都没有,为什么?”我一边缓缓地咬掉了第一块肉,在嘴里一下一下嚼着,转眼去看秦王。
秦王握着筷子,低头拌面。
臊子面必须搅匀了才好吃,否则三两分钟后下面的面条就坨住了,变成一整个面疙瘩。
筷子在手,秦王又是距离赵天子最近的,两人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两尺不到。他若出手,才是保险系数最大的。
嚓的一声,连城璧的左手离开了腰间,但拳缝里已经露出了包银嵌玉的短刀刀柄。
我一下子咬掉了木签上的其余四块肉,五指轻搓,回味着“十字撩阴刀”的最精妙手法。
现在,我跟赵天子并排坐着,木签由下向上反刺,正好插入他的胸口要害。
这种状况下,只要我们三人动手,赵天子必死。
换句话说,赵天子等于是找上门来送死。
面拌好了,秦王也低头吃面,同样把头顶要害暴露给对方。
我不期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:“杀人是为了什么?”
惊退过街天桥上那些人的时候,我向秦王辩解过,滥杀无益。
秦王也驳斥我,杀人可以立威,自古至今,天下英雄都这样做过。
那么,如秦王所说,杀人可以立威、扬名、报号、传檄天下。
如果此刻杀了赵天子,而赵天子的人又反杀过来,我、秦王、连城璧不能全身而退——之后,我们又获得了什么?三条性命葬送于解放桥北家乐福而已。
我们不是刺客,首先要考虑活下去的问题,就连那种“杀敌一千、自损八百”的事也不能做,更何况是“三命抵一命”。
看古籍时,历史上很多评论家说过“诸葛一生唯谨慎”这句话。其实,这句话貌似有憾,实则是对诸葛武侯的最高赞美。谨慎、不冒险、欲进先退、欲扬先抑、从不冒进、不求大胜……这些全都是诸葛武侯传下来的战略战术、战斗经验。
杀人,是为了好好活下去。如果杀人之后,杀人者立死,那就是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,甚不可取。
我望着连城璧,轻轻眨了一下眼睛,把木签子放下,拿起第二串烤肉。
两支签子切换之际,我已经完成了对整个战局的深度分析,猜透了秦王此刻心中所想。我们都懂得,不求速成,只求小胜,如果赵天子乐意狷狂嚣张,那就任他去吧,犹如太极名言——他狂任他狂,明月照大江。
当下,现场唯一的变量就是连城璧。
她是秦王的女儿,不甘心父亲受辱,哪怕是别人对于秦王的小小不敬,都会令她产生杀人的冲动。
“这肉太大了,不好咬。”我说,然后探身向前,握着她的右拳,“小刀借我用用?”
连城璧咬了咬牙,右拳一挣,但却被我牢牢握住。
“小刀借我。”我坚决地说。
连城璧涨红了脸,挣脱不开我的手,负气一甩,任由我把小刀夺过来。
我用那把锋利的小藏刀把签子上的烤肉一切两半,用筷子夹给连城璧。
“肉要趁热吃,凉了,吃下去也消化不了。”我说。
其实我很清楚,赵天子就像这刀下的烤肉,杀他的时机稍纵即逝,再若冒险强杀,只会产生无穷后患。
在这一对局中,秦王稳坐中军帐,始终洞若观火地把控节奏,没有令局势失控。
这种“大石镇古桥,八风吹不动,山雨晚来急,野渡舟自横”的大局观,确实值得我学习。